幕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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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明暗的烛火摇曳,灯影在窗棂上重重,杜预伏案仍在认真抄写着讲义。而窗外,山尖衔来一轮好月,青雾如烟袅袅。
“吱呀”一声,那不似凡间美貌的女子推门轻轻走了进来,似乎是怕打扰了丈夫,她飞快的瞥了一眼伏案疾书的年轻人,可杜预满脑子都是经文讲义,哪注意到英招的到来。
只见丈夫仍醉心向学,英招又看了杜预年轻英俊的脸庞好几眼,这才羞涩的抿着唇儿,纤细柔弱的腰身轻扭着从他身边走过,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捏出一粒香丸,点入香炉。
重新点亮了烛灯,骤然明亮的视野让书生下意识的抬头,正与那双缭绕着云雾青霜的眸子对视,随着彼此情愫的蔓延,氤氲缭绕的清香似乎隐含了某种绵绵情调。
夜华似匹练,溪水潺潺,随着时间的推移,明月高升,皎洁月光温柔的染尽了那清澈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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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璇?冰璇?你脸怎么这么红,还滚烫?”
“没,我没事。”少女又些羞恼的抬起头,又不好意思与关心她的琴姐姐诉说,只得把头扭到一边,挣脱开琴镜湖伸到她额上的手掌,又紧接着把目光投入到了书本中。
自从英招与杜预结为了夫妻,年轻人如愿以偿的将神女牢牢的栓在了自己身边,他的体贴与情话让单纯的神女为之痴缠,一颗芳心紧紧的系在他身上。
但这场人神之间的结合似乎并不受上天眷顾,在夫妻俩的一次外出远游时,老家突显天灾,宅子所在的小镇被暴雨从山上裹挟的碎石滚落摧毁了,小镇上的幸存者不足十之一二,其中当然没有杜预的父母亲友。
巨大的打击让书生差点一蹶不振,他最珍视的人都离他而去了,只剩下神女英招,他哄来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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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渐渐势微,狂风夹杂着人们的啜泣声在小镇上怒嚎着,年轻人从赶路的马车上下来,跌跌撞撞的跑向小镇,一路尽是惨剧。
他颤栗的走到尽头,望着已是一片废墟的宅邸,那里只有寂静,恍若时间停止了。杜预踉跄的跪倒在泥泞中,脑海一片空白。
冰冷的雨点嘲笑似的打在他脸上。
杜预的牙齿都在打颤,眼中的事实冰冷而令人恐惧,只是一次简单的出游而已,谁曾想这竟是天人永隔。
冷风灌进他嗫嚅的嘴里,让他打了个哆嗦。
而身后,油纸伞被轻轻的放到地上,英招缓缓走到年轻人身前,以同样的姿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
杜预愣住了,身前的怀抱温暖而又柔软,给予他鲜活的力量,替他抵挡了飘摇雨丝,接纳了他的一切无措和悲伤。
“你还有我,杜郎,英招还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
年轻人怔怔望着妻子温柔而又怜惜的美丽脸庞,一时百感交集,内心被狠揪着,他的泪融入了这场暴雨中,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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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过后,夫妻之间的感情更胜往昔,杜预看着比平日里更加怜惜照顾他的妻子,时常感觉到一阵恍惚,他的梦想与英招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相悖的,本来他还能做到在冷酷的心外包裹一层甜言蜜语,但事到如今,她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神女对他的好让他愧疚,但更让他贪恋。
看着妻子时常望向窗外的远方的背影,杜预不禁思索,如何才能让英招心甘情愿的放弃她的愿景,永远拴在他的身边。
卖掉了所有的地契,再加上从废墟中清理出来的财物,得来的钱足够夫妻二人生活好一阵子了。
于是二人搬到了附近的城里,租了个小院继续生活,面对更照顾他的神女,杜预发现自己从英招身上得来的过目不忘的天赋更加强大了,不少时候,他甚至能做到一闻千悟。
依托于更加强大的天赋,虽然会试的竞争更加激烈,但杜预依然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之后就只剩殿试了,若是再取得个好成绩,那他可终于实现了自己走进权力中枢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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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结束的那一日
纵使等在贡院外的学子家眷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但在一个角落里,却突兀的空出了一小片空地。
人们不敢去拥挤那位仙子般的姑娘,又或者是在她那清丽脱俗的气质下生出了心中的自卑而不敢靠近。
只不过随着大门的打开,年轻的学子们或愁眉苦脸,或一脸神清气爽的迈步而出,围着的人群都开始骚动起来。
“杜郎!”英招看着鱼贯而出的学子,笑着朝其中一位年轻人呼喊招手道。
“哇,那是谁?”
“是啊,好生漂亮!”
“杜兄,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已成家立业了,关键是妻子又如此美貌,实在是羡煞我等啊。”
“是啊是啊,这还没放榜呢,杜兄就已经一鸣惊人了。”
杜预一旁的考生看着向他身边招手的英招,对杜预笑着打趣道,此话一出,好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人群中那个绝世而独立的身影。
“诸位,在下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看到那么多人的目光涌向貌美的妻子,年轻人的心中涌起一阵慌乱,同场的考生中不乏富商巨贾之子,也有亲戚在朝中为官的贵子,他真的怕英招被这些人中起了色心的拐走,如若真的成了这样,那他的殿试还怎么办,若是会试落榜了又怎么办。
心烦意乱着,杜预铁青着脸挤入人群中,在妻子的轻呼声中一把拉住英招的衣袖往外走去,带着她七拐八拐的,快步进入一家买丝绸绫罗的店,待出来时,英招的脸上已经戴上了一张面纱。
“杜郎这是见其他人看到了英招的美貌,吃醋了吗?”
英招笑嘻嘻的挽着杜预的手臂,靠上了他的肩膀。
“嗯…………嗯…………”
杜预斜睨了一眼妻子,见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说,单纯的英招肯定不会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那好吧,以后英招出门都带着面纱,英招的容颜,只给夫君一人看~”
神女只当是杜预对她的关心和呵护,一想到会试已经考完,离她们二人徜徉天地的时日又进了一步,她便难捺不住心中的甜蜜,撩起面纱的一角,在年轻人的侧脸上轻吻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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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玉手轻扬,神女和年轻人的喜怒哀乐就此翻了一个新的篇章。
挨过了那忐忑不安的几日,放榜之日终于来到了,杜预搂着妻子挤进了人群当中,当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会试已过,不论殿试的成绩如何,他的半只脚已踏入了朝廷当中。
年轻人不由得看向远方被重重楼阁遮挡的皇宫,胸腔中的权欲之火熊熊燃烧。
英招倚在丈夫身上,箍在她柔软肩膀上的大手像铁钳一样让她感到疼痛,但看到深爱的人振奋的样子,她咬住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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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上,杜预看着坐在船头的神女,秀美白皙的脚尖点着碧波漾开的江水,轻轻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杜郎,你为何还皱着眉头呢?这次回乡祭拜伯父伯母,他们一定会在九泉之下为你的科举而感到欣喜,祝贺的。”
“我知道。”
杜预伸手握住神女的手,被她柔柔痴情的目光注视着,内心突兀的跳了一下。
“英招,如果说…………如果说…………”
“嗯?”
“第一次见到杜郎吞吞吐吐,好像偷偷做了坏事的样子,真叫英招开了眼见呢~”
神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春花般绚烂,她本就是山中神灵,钟天地之毓秀,在此刻两岸联袂的高山和茫茫碧江的映衬下,更是美如天仙,超凡脱俗。
英招白了年轻人一眼,倚在他的怀里,脚尖调皮的扬起点点江水,“都已经是夫妻,人间的夫妻了,还有什么事不方便说?难不成杜郎还嫌弃英招了不成?”
“怎么会?”
杜预脱口而出,有英招带给他的天赋,他还想搏一搏殿试呢,只要得到了天子的赏识…………
再者,英招本身就胜过了人间绝色,更是对他照顾有加,没有英招就没有今日的杜预,他怎么可能嫌弃英招呢,只是苦恼而已。
“胡说,杜郎开始瞒着人家,心里藏事情了,哼!”
年轻人感受到神女倚在他肩膀上的螓首猛地一摆,赌气似的看向一边,心里咯噔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的道。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去游览这世间的美景罢了。”
“真的吗,杜郎你真好!”神女装作生气的小脸上立刻转晴,她抱紧年轻人的手臂,“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很久很久了,怕打扰你学习就一直没跟你说,没想到你还一直记得答应我的愿望呢。”
“等你考完殿试我们去西北边玩怎么样?我还没见过那里的雪山和盆地,或者西南也行,听说那里山石奇形嶙峋,遍布溶洞…………”
看着神女兴致勃勃的讲述着以后的规划,杜预一阵头大,他慌乱之时提起了曾经许下的承诺,本想着安抚神女,没想到却正好掩盖了他原本的说辞,看她这般反应,若是告诉她考完殿试后还需做官,还要等待一段时日,她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失望的就此离开…………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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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璇看着会试结束后没几日,杜预便和英招一起坐船从京城回老家祭拜父母的场景,翻完了这一册的最后一页。
杜预对英招的功利性的感情让少女愈发厌恶,可怜的神女,被他玩弄于掌中却不自知,他的自私和无耻让李冰璇回想起了童年的记忆,曾几何时,她也是别人取笑作乐的对象,只不过,那时的自己,还如眼前的英招一样,沉溺于自己编织的逻辑牢笼里,没有见识过牢笼外的冰冷刺骨。
李冰璇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为自己之前看到杜预和英招之间的暧昧脸红而羞愧。
昨晚,婆婆说新来的那位大公子的未婚妻也喜欢看书,所以那个女人特意下令书馆为她张罗了些新的书籍,其中正好有新的一册《藏娇》,所以她又偷偷“借”了回来。
李冰璇在心里稍许庆幸,陇西这地方民风尚武,民间读书人是不少,但比起帝国的其他地方还是少了许多,这些闲书自然流通的也慢,她这边读的最新是第三册,但其他地方可能都已经发行了第四册,甚至流通了很长时间呢。
若是没有侯府的力量去搜集这些闲书,单靠她自己等着街边零星的书店,那得不知猴年马月呢。
幕间十三
吃过午饭,见琴镜湖又开始打坐,似在运功疗伤,少女只得收起了询问的心思,拿起之前看过的小说又回味起来。
看到正酣,小院的篱笆门那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被打断思绪的李冰璇猛然抬起头,瞳孔却是睁大了,这么多年了,这里只有她和婆婆二人,自然不会敲门,那此刻有了敲门声,前来的会是谁呢?
少女和惊醒的琴镜湖对视一眼,后者轻轻踏上了屋顶的后方,在茅草上隐藏身形。
怀着忐忑的心情,李冰璇走上前,轻轻拉开了小门。
来者一身柔顺的蓝白色圆领袍,发髻小冠上还插了根玉簪,书生似的打扮,高挺英朗的面孔在这身着装衬托下多了丝儒慕之气,少了些锋利的棱角,远处的树林阴影下还隐隐能看到几张陌生的侍人面孔。
李照干愧疚的看着面前柔软而又倔强的妹妹。
“冰璇…………”
“砰!”
少女抚着胸口,气喘吁吁的靠在关掉的小门上,目光涣散的看着院子里。
“冰璇…………”
“你到底是谁!”李冰璇咬牙切齿的大喊着,尖利的声音让少女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是李照干,你的哥哥。”
门外的人从被少女一瞬的美貌惊艳中回过神,缓缓答道。
见门仍然没有打开,李照干叹了口气,开口道:“冰璇,有十一年了吧,我们有十一年没有见面了,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怕我再次伤害你,但这次从军中归来,我是想向你道歉的。”
“那时候我做的确实不对,身为李家的长子,身边的认可和虚荣心总是裹挟着我,娘亲…………家里的风言风语吧,也蒙蔽了我身为兄长的良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你,最后甚至,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
“闭嘴!”
李冰璇颤抖的喊道,听到当年的主凶亲口提到那场差点死去的惨事,以及被欺凌的回忆,心神具震,仇恨与怨怒一同涌上心头。
“李照干…………咳咳…………你不是我哥哥。”
她冰冷的喊道,记忆中的童稚面孔与刚才所见的英朗的年轻人所重叠,他的话语像是重锤一样锤在她心头。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恐惧与悔恨中谋划着如何复仇,把欺辱要她性命的李家公子们一个个都扔进冬天的池塘里钓鱼,要他们哭着喊着跟她道歉。
但当时间流逝,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早就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之在脑后。
可如今,当初要她命的人反倒真的主动过来自降身份道歉了,李冰璇心中像是有滔天海浪翻涌,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大脑,抨击着她脆弱的心脏,让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对不起,冰璇。”李照干沉默了会儿,他从外面踮起脚尖看了看这个简陋但稍显温馨的小院,几根葡萄架,一个烧火用的灶台,水井以及几张木椅,比寻常人家还要狼狈。
没有一丝符合永平候女儿的身份,连一个侍女都没有,更别提平日里丰盛可口的珍馐了,严酷夏日,没有冰块降温,冰冷寒冬,没有兽金碳取暖,她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熬过去的。
蝉鸣声寥落,不闻人声。
李照干感到一阵心酸,他忍不住将父亲的告诫按下心头,道:“冰璇,跟我走吧,我身为父亲的长子,可以把你重新介绍给大家,给你在府里安排新的住处,有匹配你身份的衣服,还有侍女的照顾和好吃的,这都是你本应该享受的,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如意郎君,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十一年了,难为你一直住在这里,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
“呵,你想错了,李照干,我在这里过的很好,不用你假惺惺的过来道歉,又或者,你想让我出去按照你的安排度过一生,好抵消你嘴里那点可怜的愧疚感?”
“用愧疚的口吻说出如此理直气壮的话,随随便便就把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不愧是永平候府的继任人呢。”
少女的声音犹如碎冰,她听出了李照干话中的悔过之意,但是这更让她愤怒,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更不会轻易原谅一个让自己童年充满阴影的人。
“你走吧,你是身份高贵的侯爷继承人,何苦自降身份跟我这弱女子道歉,你有你光明的未来,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活。”
“我只是想以长兄的身份去补偿你。”李照干忍不住将手放在坑坑洼洼的木头小门上。
“补偿?补偿!你以为你的做法叫补偿吗?在受害者面前一次次揭露过去的伤疤,然后用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身份以怜悯愧疚的口吻施舍弱者,你管这叫补偿?!”
“收收你无处发散的愧疚心吧!我不需要!”
少女的感觉胸中的气血在翻涌,鼻尖滚烫,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住了哽咽,狠狠的厉声道。
撂下这句话,仿佛胸中卸下了一块巨石,她藏了十一年的戾气都在此刻尽数消散。
“你见过泼出去的水能收回吗?当年的事已经发生了,咳咳…………”李冰璇怔怔的看着手心的一抹嫣红,瞥了一眼自己的银白色的发丝,喃喃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你所愿,侯府的继承人。”
“呼——”李照干沉默的望向天空,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在他心中升起,回忆起朋友王成宝那憨厚的笑容,他更觉苦涩。
“冰璇,算了,不管怎样,我都要把这枚令牌交给你,以后遇上了事,出示此令牌,便可以李家嫡女的身份畅通无阻。”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木门看向了抱膝靠门坐在地上的少女,“冰璇,最后能让我再好好的看你一眼吗,以——”
“以——”
他渐渐的说不出话来了,可门后依然寂静无声,李照干颓然的叹了口气。
“令牌我挂在门上了。”他疲惫的小声道。
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过头。
直到脚步声消失了很久,李冰璇仍然靠在门后坐了很长时间,银色的长发耷拉在她的胸前,显得她孤独而又纤弱。
琴镜湖慢慢从房子后面转了出来。
她看到恍惚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
李冰璇慢慢抬起头,并没有去握那只满是细茧的手,反而握紧了掌心的血迹,踉跄站起。
“我没事。”她扬起洒满珠玉的小脸,努力的灿烂一笑。
她绕过琴镜湖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
直到她撞到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寒冷的身躯被暖意所包裹,冰雪般的发丝被温柔的抚摸着,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心中复杂的情感,泪儿伴随着十一年的委屈一股脑奔涌出来。
永别母亲,失去父亲,大难不死,苟且偷生,彷徨至今。
少女的太多绝望都被压抑在心底,而今一同宣泄而出。
“哭吧,哭出来心里能好受多了。”琴镜湖咬紧了嘴唇,将泣不成声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些,“我的心与你一起疼着。”
…………
…………
幕间十四
打开门,李冰璇拿起了挂在门扣上的令牌,但她连看都没看,宛若手中攥着的是一团火焰,对着树林最阴翳的地方狠狠扔了过去。
这算是与过去道别了吧。她喃喃自语了一句,转身走回了屋里。
“你以后打算一直留在侯府里吗?”
“当然不。”
李冰璇对着琴镜湖嫣然一笑,像是经历过暴风雨,荡尽铅华后的白荷。
“我和婆婆约好了,等攒够了钱,我们就一起去江南,去我娘亲的故乡。”
她迎着琴镜湖询问的目光,坦然点头,“是的,她已经故去了,但我想念她,我想去看看她以前生活过得地方。”
少女迟疑了一下,又轻轻道:“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倒想再回一趟京城,那里是我娘亲故去的地方,她的坟也在那。”
“如果琴姐姐无处可去的话,不妨与我们同行吧。”
琴镜湖看着少女诚挚的笑容,尝试着,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李冰璇的小脑袋。
“好。”
当天晚上,琴镜湖感知到了老人和少女尽皆睡的深沉后,才悄悄起身走出门外,走出院子,九境清微玄天真言自然运转,她的手抚摸上一片绿叶,放开五感。
她只穿一件小衣,月光照在她裸露在外大片的白皙无暇的娇嫩肌肤上,熠熠生辉。
风儿吹动的沙沙声,石缝里唧唧的虫鸣声,以及小动物在草坪间穿梭时滑过叶片的声音。
她听了很久,才听到大概离自己十几步远的位置,一只野猫的爪子似乎是碰到了某个金属物品,略有清脆的声音。
琴镜湖走了过去,在一片灌木丛下,黄铜色的令牌在夜色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那个在永平候府里象征着高贵身份的令牌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令牌拾起,揣入怀中。
数日之后,天气明显萧瑟了起来,秋末要为冬天铺垫好情绪,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秋天最后的雨。
琴镜湖站在檐下,伸手接了一滴雨水,刺骨的寒意沁入手心,竟比寻常冬雨的寒气更加重。
“这是自然在告诉万物,冬天的脚步近在咫尺,要做好封闭巢穴,冬眠的准备。”
她一边用功法炼化寒气,一边将手臂横在了李冰璇身前,制止了少女也想用手接雨的淘气举动。
“这雨对身体很不好,你别淋了。”
“哦。”
少女应了一声,她与琴镜湖早已熟络,自然也不再绷着脸,维持清冷的模样。
但她的目光仍牢牢的盯着院子里的小门,明明是中午了,婆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冰璇的双眼亮了起来。
却不料,进门的干瘦身影一头栽倒在院子里,灰白的头发溅上了肮脏的泥水,那洗的发白的衣袖仍牢牢的抱着食盒。
“婆婆!”
少女惊叫一声,不顾冰冷的雨水直冲了过去,琴镜湖拎起檐下的雨伞,也紧跟着朝着少女单薄的身影追去。
“婆婆!婆婆!”李冰璇眼眸瞬间就红了,她跪在地上,把老人扶起来焦急的询问着,可婆婆却毫无声息的倚倒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
琴镜湖在少女身后观着老人的气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不对不对,要先把婆婆抱回屋里。”少女喃喃着,可她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本就身体虚弱,又怎能负担起一个人的重量,李冰璇只好将老人的一条手臂搭在肩上,朝屋里走去。
待一切都安置好,李冰璇看着躺在被窝里的老人,又摸了摸炕,感受到那被柴火烧的滚烫温度,她才略微松了口气。
一转头,只见琴镜湖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口拧着湿透的外衣,但肉眼可见的,那件她身上仅穿的月白色小衣仍然湿了大半。
之前扶严婆婆进屋的时候,多亏了琴镜湖为她撑伞,当时心急却是没有注意到,那么冷的雨啊,家里却只有一把伞…………
琴姐姐身上的那件小衣本是自己的,但后来借给了她,被她用针线活改造了一些后勉强能穿,此刻那半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竟然在背后也能看清那高耸的浑圆轮廓。
少女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自己的。
她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琴镜湖。
冰冷的感觉让她浑身一颤,可下一刻,她感觉怀中的人儿浑身紧绷了起来,慢慢的。
像是有层流动的火焰在琴姐姐的肌肤下运转。
淡白色的水汽慢慢散发,李冰璇感觉怀抱的身躯温暖了起来。
“琴姐姐,这是你练的功法吗?”
“是…………是的。”
原来被人从后边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琴镜湖有些呆呆的想着,还未是掌门的师尊虽然宠她,但碍于师徒间的距离,抱过她的次数屈指可少,后来入门的小师妹本就性子清冷,天赋也并不弱于她,一开始就修炼了九境清微玄天真言,自然为人更冷了。
少女的手环绕着她的腰间,暖暖的吐息打在她的耳垂上,散发间,琴镜湖甚至能感受到少女那心脏的跳动声,这让她的脸有些红,可很快,再次产生波动的心境便被道链给强行抚平。
脸上是一副淡然的平静,但琴镜湖却有微微的不舍,这点不该有的心绪是她在挣断一条道链后赢得的胜利。
“我也想练,如果我也有一身武艺,就能够早日带着婆婆从侯府里出去了。”
“可外面的世道不太平,我出来时听闻,东海水师那里前些日子险些又发生了暴乱,多半是七八年前那个姓卓的将军被稀里糊涂斩首引发的后患,内地也是,流民一直不少,占了山,便成了寇,苦难人挥刀相向,还有北面的燕漠,气候变冷了,羌人都想攻打大秦,那北蛮子更不用说了,更何况那里驻守的将领好像病倒了,管事的是他的女儿,你说奇不奇怪?”
“我倒更相信是那个姑娘厉害,她有能力让部下服气。”
“你相信,但朝里的人可不相信,师尊集会时,那些官员们讨论的最多的便是处置燕山那位没有帝命却揽将权的姑娘。”
“我不管,就算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但也有像琴姐姐这样的好人啊。”
琴镜湖一阵恍惚,少女仿佛理所当然的话语让她心底一阵酥麻的震颤,在道链的锁情作用下,那种被当做依靠的奇妙感觉一闪而逝,但却让琴镜湖深深的记住了。
“可你的身体太虚弱,还有病根,经脉都被淤堵了,练功反而会让身体不堪重负。”琴镜湖柔声安慰道。
“琴姐姐,你也看出来了啊。”李冰璇静静地靠着琴镜湖的肩头,声音细微,“我从小体寒,情绪起伏过大便易昏厥,就连这银白色的发丝,也是天生的。”
外衣被搭在外墙上,她的手腕被琴镜湖轻轻抓住了,暖乎乎的,想来是琴姐姐提前蒸干了手上的雨水吧,李冰璇猜测着。
少顷,少女才听怀中人道:“先前还奇怪你这漂亮的发色,现在却是有个大致的猜测了,你的身体里淤积了很多寒毒,小时候还是一点,但随着你长大,她吸收了你平日里身体被侵入的湿气,愈发壮大,愈发难根除,这也是你说的前面两点的原因。”
“而你的发色原因,我感觉,像是伯母在怀孕期间,被人下了寒凉的慢性毒药,你虽然大难不死,但这种药物却也改变了你的发色,是种病变。”
琴镜湖摇摇头,把最后这句脑海里构思的话删去,冰璇的身世这些天她也了解了不少,要是知道这个推测,不得当场晕厥过去,于是她便改口:“最后嘛,你的发色这么漂亮,何苦烦恼,旁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琴姐姐真这么觉得吗?”
“是啊,这难道不是最直观的看法吗。”
少女抿了抿嘴角,荡漾出一抹笑容,婆婆果然没有骗她呢。
“那我练不了武了,只好求琴姐姐保护我了。”
“放心吧,我答应了你一起去江南,一定会保护你的。”琴镜湖没有一丝迟疑。
“好,姜汤应该煮好了,我去盛。”
“我去吧,你去躺入被窝,淋着一点雨也是淋着,别光顾着别人,爱惜自己一点,知道吗?”
少女的手冰凉,被她握了许久却不见丝毫暖意。
琴镜湖叹了口气,转身轻轻捏了捏少女的琼鼻,看着李冰璇躲闪着,最后乖乖的缩进厚被子里,才去灶台盛烧好的姜汤。
李冰璇喂了婆婆大半碗姜汤,才自己喝了点,暖流顺着食道涌下,火辣辣的,久违的困意涌上大脑,少女挣扎着为婆婆掖了掖被角,这才松开了心神,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睡去。
她的被角是琴镜湖掖的。
幕间十五
大雨下到了深夜。
严婆婆从昏迷中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闭目守在炕边的琴镜湖,她浑浊的眼睛转了转,才看到了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香的少女。
“咳…………咳…………”严婆婆轻轻咳了咳,她挣扎着坐起来,喝了琴镜湖手里递来的热水才有了些精神,但嗓子的难受让她话音低了很多。
“谢谢你了,琴姑娘。”
琴镜湖没有回答,坐在一旁看着熟睡的少女出神。
老人默然了会儿,感受着轻飘飘的身体里不断流逝的体力和生机,她缓缓对着那位陌生的姑娘开口道:“说来惭愧,琴姑娘刚来的时候,老身还一度怀疑你会给冰璇带来危险,会给我们平静的生活带来风波,但现在,无疑是老婆子错了,在此给姑娘道歉。”
“还有一件事,纵使厚着脸皮,老身也想求姑娘帮忙。”
琴镜湖眼睛转向老人,声音平静:“您说吧。”
“姑娘,看在冰璇救了你一命的份上,过几日便带她走吧,能去哪是哪,走的越远越好…………便是入你那山门也罢…………”
“老婆子有自知之明,这枯瘦的身体早就被平日的操劳与忧心榨干了精力,本想着能再照顾冰璇几年,可老天爷也偏偏与我做对,这场雨啊…………咳咳…………”
“我的命数差不多到头了,再也不能护持冰璇这孩子,她父亲的良心被狗叼走,而他的续弦更是恨不得制冰璇于死地,没有了老婆子舔着张故人之脸续着那缥缈的旧情,这府里容不下她。”
“姑娘…………求你…………”
琴镜湖闪身来到老人身前,白玉般的两根手指搭在那枯瘦的手腕上,凝神屏息了许久,严婆婆也没有打搅她,只是不舍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早就视为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少女。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答应你。”琴镜湖慢慢将手放了回去,心中沉甸甸的,她忍住疼痛,垂眸道,“冰璇以后的路,我来替你守护。”
“走…………要快…………冰璇她生的太过美貌…………若是被府里的其他人发现…………咳咳…………易招惹觊觎…………”
“明日,明日我便去安排车马行。”
“好…………好…………”严婆婆笑了,心中的大事了下,她再次疲惫的沉沉睡去。
夜渐渐深了,炭火只余小小的火苗,散发着温暖,屋外,雨声仍未停止。
似乎是本就虚弱的体质,少女睡了许久并未清醒,她迷迷糊糊的睁开半边美眸,才看见床沿上背对着她坐着一道窈窕身影,李冰璇轻轻哼了声,顺手抓住了身影的胳膊,触手微凉。
“怎么了?”
身影转过头,将她不安分的小手塞回被子里。
长长的发丝带着若有若无的竹叶香,是她熟悉的人儿。
“进来…………外面冷…………”
少女含糊不清的咕哝着,抓着满是细茧的手塞进被子里。
身影顿了顿,将外衣一件件脱下,才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
少女感到一双无比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像是孩提时代母亲独有的温柔,身边是香香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又感到困倦。
“睡吧…………别想那么多…………”
“唔。”
幕间十六
“呜——啊”
少女慢慢睁开眼睛,手从另一半的床铺上收回,她帐然若失的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身边,将耳边散乱的头发收拢到脑后,再然后,她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事一样,脸色一变,连外衣都没有套上,赤着脚奔到另一张床边。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苍白干瘪,看上去虚弱的不成人样,但胸口微微起伏的被子仍表明她还活着。
窗外的雨仍不停,少女的心随着颤动起来。
本想着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服下姜汤睡上一觉便好,可怎会如此严重,婆婆的脸色如此可怕,这可怎么办是好。
少女焦急的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只着一件小衣。
她迅速穿上衣服,走出屋外,灶台那里升腾着小小的白雾,李冰璇掀开锅盖,米粥尚有余温,可炖粥之人呢?
“琴姐姐?”
“琴姐姐!”
“琴姐姐!”
少女呼喊着,一连好几声,她的目光扫过,小院里空落落的,就如她此刻的心。
她不在这里。
李冰璇也不知该怎样描述她此刻的心情,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琴姐姐通晓医术,本想让她帮忙看看婆婆的病情,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日夜陪伴在她身侧的琴姐姐却不见了。
房间里微弱的呼吸声,空荡荡的庭院,连绵成幕的雨丝,无措和悲伤从四面八处袭来,少女感觉仿佛有冰水从脚脖往上蔓延,眼前变得模糊,让她窒息,绝望。
但她很快抹干了眼角,承受过苦难的人,经历过死亡的人,总能让自己更坚强的去面对无助。
琴镜湖不在这里,必然是有要紧的事去做了,至于是什么事李冰璇不想去想,她只知道药才能治病,而像婆婆这么严重的病要上好的药。
她习惯性的伸手去摘下那间斗篷,握在手里才想起,自己已经用过一次这样的装扮去骗药了,只要药房的人不是傻子,经过询问必然能得知自己是个假身份。
如果要他们知道我是府里曾经那个被人厌弃的雪女,本就趾高气扬的他们更不会把药给我了,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的欺辱自己,自己忍受他们的侮辱也就罢了,可婆婆怎么办?
没有药她怎么活下去。
对了,那个令牌!
少女心念一动,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为了割舍过去而抛起的令牌,李照干曾说见它犹如见李家嫡女,有了它,婆婆便有救了!
李冰璇的心激荡起来,她将门合拢,闯进了雨幕当中,打开小院的篱笆门,她一步深一步浅的迈向树林当中,冰冷的雨水带着彻骨的寒冷,让她纤弱的身躯颤抖着,泥泞溅在她的裤腿上,更显狼狈,像是天鹅陷入了泥沼当中,摧残着美丽的生命。
那双常年与书本作伴的手在此刻拨开草叶,在泥潭中摩挲,翻开石子查看,在大片大片的脏水中寻找着那枚救命的令牌,直到白皙柔嫩的肌肤被石棱割伤,朴素的衣裙被灌木划烂。
她望向前方,浑浊的泥水夹杂着不小石子土块汇成沟壑,涌向侯府的排水沟里,若是令牌在这连续好几天的雨水冲刷下进入了排水沟中也不奇怪,她只能一路找下去。
寒意侵袭下,李冰璇的心口也开始疼痛起来,轻柔的雨丝像重锤一样砸在少女的螓首上,让她难以直起弯下去的小腰,头脑越来越昏沉。
但一想到婆婆还等着她去救命,少女便咬着牙坚持找下去,她的心早已冰冷如石。
她不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从失去过所有开始,她做事便遵从内心,只在乎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因为对她释放善意的人稀少的可怜,所以才更值得她去守护去珍惜。
藏书馆
“付姑娘一路舟车劳顿,何不去歇息几天,看书什么时候也不迟。”
李照干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悄悄跟在他身后的姑娘。
“雨欣感觉还好,身体是苦了些,但心中却是开心的,更何况来到侯府这么多天了,我也想亲手为伯母尽点孝心,”付雨欣扬了扬手中的药膳食谱,浅浅一笑,她走到青年身边,看着他不自然别过的头,柔声道,“照干哥又是为什么在这书馆里呢?”
“看些书罢了,振兴我李家,光靠铁血是不够的,小时候总是苦于读书,但长大了总要识些手段。”
“照干哥说的在理,伯父以军武起家,高至裂土封侯,若是想再进一步,无非是往朝廷中枢那谋,”付雨欣掂了掂手中的书,小声说道,“若是我那几位哥哥肯向照干哥这样用功,祖父也不会天天拿着棍子撵着他们满院子跑了。”
李照干放下书,皱着眉头看着她。
“很久之前,祖父曾让我挑选各家青年俊杰中最心仪的那位,他会加重其是最后联姻对象的权重。”付雨欣上前一步,纵使她只到李照干的胸口,但她灼灼的眼神仍然让年轻人后退了一步,“但我直接跟他说,雨欣非李照干不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想让照干哥知道,我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陇西来的。”
“还有,我不喜欢付姑娘这个称呼。”
付雨欣踮起脚尖,凑近年轻人的脸庞,目光脉脉含情,“我要听你重新叫我。”
“欣,欣儿?”
过了一会儿,隔着一层雨幕,看着付雨欣拿着一本书离开的身影,李照干摸了一下嘴唇,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
幕间十六
怎么还不出现怎么还不出现,为什么不在这里!李冰璇无力的跪倒在地,指尖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转过头,怔怔的望着一旁湍急的排水渠。
它与整个天水城的排水系统是连通的,这么长时间的雨,本就应该冲到这里面了,也许这个时候它正飘荡在城外的河流里呢,可她还是这般努力寻找,只是因为还不死心罢了。
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在脸上流淌,李冰璇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懊悔像虫豸一样啃食着她的心,让她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大雨哗哗的下着,毫不留情的嘲笑着绝望的少女。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一声泥浆溅开的声音,沉重的雨丝消失了,澄黄色的竹骨撑起了一片浅绿色的天空。
温暖的手掌抚在少女的头顶,滚烫的热量渗透进冰冷的身体,瞬间让湿透的衣服散发出缥缈的雾气。
“你找的是这个吧。”琴镜湖轻轻道,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着铜皮的令牌。
李冰璇呆呆的转过头,那骨肉匀称的手中,正牢牢的托着让她心心念念的令牌。
“呵…………呵…………”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她短促的喘了几口气,便紧紧握着琴镜湖的手站起了身子,拿起令牌朝着侯府里跑去。
只是当她咬着牙,费力扒开那道篱笆门时才发现,那林中的羊肠小道早就泥泞的不堪行走了。
“呵…………”李冰璇轻蔑的笑了一下,摇晃了一下身子,朝泥浆里迈去脚步。
“不要作践自己了,我带你去。”
琴镜湖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脑海里始终浮现出她那令人心疼的神情,她抿着唇冲过去,将柔弱的少女揽在怀里,冰冷雨水的触感顺着柔软蔓上心口。
悄无声息间,心中的道链轻响,又是一条心锁崩断了。
琴镜湖全身微震,她将着突兀其来的喜悦甩出脑海,运功跃上围墙,飞掠过树梢的枝丫,朝着记忆中府邸里的药铺冲去。
那在冰雨中挺得笔直的身影,在她心口的温暖中竟软绵的像抽走了骨头。
雨中的视野受限,但琴镜湖却能安心一些,至少能让自己的身形更隐蔽。
就算这是以军功挣得的侯府又怎样?
琴镜湖一直祈祷着侯府里不会驻扎着武功高强的人,哪怕她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辗转几次,终于到了药铺,怀中的少女又有了精神,她从琴镜湖怀里跑出来,掀开门帘,冲到里面正在磨药的学徒身边,将令牌按在桌子上。
“给我拿药。”她嘶声颤道。
“你!”唐谦看着面前满是泥泞的落汤鸡,披散的发丝被雨淋湿,遮住了小半边脸,朴素的衣裙上布满了褐黄色的斑点,狼狈至极。
她就这样靠在台子上,一点都不怕把台子弄脏?
年轻人心中满是火气,本想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冒失鬼赶出去,但当他看到了那枚染着红色水渍的令牌,却是直接打了个哆嗦。
这是李家嫡系的身份牌!
眼前这一位到底是哪位的侍女啊,怎会如此狼狈,而且每一位嫡系的侍女或伴读他都早就认熟了,每次来都少不了一番甜言蜜语,阿谀奉承,可这位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等等,这发丝颜色竟是白的。
“是我婆婆,中了风寒,在雨中摔倒在地,躺了一晚上仍旧不见好转,气息微弱。”
“你等…………等等,我去叫我师傅,他刚刚陪大少爷的未婚妻去里面抓药了。”
“不必了,我说,你去拿。”
琴镜湖在一旁淡淡道,她的脸色冰冷,话语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唐谦看了她一眼,被气势所慑,很快便有些畏惧的低下了头,不管怎么说,她们有令牌,自己听着吩咐就好。
“麻黄一两,葛根五钱,白芷三钱…………”
年轻人拿着记好的纸张,去身后的层层柜子架上去拿药了,琴镜湖走上前握住少女冰冷的小手,安慰的话语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过多久,年轻人跟在另一位少女和老人的身后出来了。
“丁药师,多谢了,要是最后我做的药膳能让夫人满意的话,必有重谢。”
“少夫人言重了,为您分忧,是老朽的荣幸。”
少女微微一笑,不言语,只是目光瞥了一眼琴镜湖和李冰璇,怔了一瞬。
“丁药师,她们是?”
老人瞅了瞅,也感到那个狼狈的落汤鸡有一丝眼熟,但他还是踢了一脚徒弟的屁股,呵斥道,“没听见少夫人问话吗,她们是谁?”
“我,我也不知道啊。”唐谦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琴镜湖,那平静的侧颜让他心头不争气的一跳,腿酥了半晌。
付雨欣的眼光在李冰璇的身段上瞄了几眼,之后便停驻在琴镜湖身上,她咬着唇走上前,微笑道:“你们好,我是付雨欣,是照干哥的未婚妻,初来乍到侯府,还未曾听闻两位,能否告知姓名呢,雨欣人生地不熟的,想多交交朋友。”
琴镜湖目光平静的略过她,盯着年轻人手里包药的纸袋。
“你是,生在江南的人?”
李冰璇小声嘶哑道。
眼前女子那柔和的五官,小巧的脸庞,始终荡漾着水纹的眼眸,只有鱼米之乡才能养的出来。
她自己就有不少遗传自母亲的水乡女子特征,再加上上次来骗药的时候,好像听药师师傅谈论的时候说了一句少夫人来自江南。
眼前的少女是来自母亲故乡的人。
“是的啊,我的家乡来自吴郡。”付雨欣的目光有些惊讶,她看向湿漉漉的少女,凝神看去,似乎是要将她看透,面前的少女看上去比她能小一些,头发因为巾绳脱落而遮住了不少容颜,但直觉让付雨欣觉得,似乎她才是两人中的主角,思索仅仅一瞬,她便将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给,披上它吧,小心别着凉了。”
“不,不用了!”李冰璇猛的后退了几步,淡淡的家乡之情猛然被冲淡了,或许是面前释放善意的少女是李家的少夫人的缘故,触发了她心底的排斥。
付雨欣呆呆的站在原地,她缓缓收起了有些尴尬的笑容,“对不起,是我有些冒失了呢。”
她从怀里试探的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巾,自嘲一笑:“如果你需要的话。”
或许是付雨欣尴尬自嘲的表情让李冰璇有些愧疚,她便接过了手巾,低声道:“谢谢。”
带着清香的手巾擦干了她的面颊,头发被她绾到了脑后,她露出了真实的容颜。
看清了面前之人的真正面孔,付雨欣的瞳孔一阵收缩,她的手指不可控制的嵌在了掌心当中,同为女人,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自以为在京城同辈中除了那人之外数一数二的姣好容貌在眼前人面前竟不值一提。
怎么会是这样,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生的…………生得这幅好模样。
付雨欣接过手巾,强挤出笑容,“姑娘这般漂亮,倒是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
“李冰璇。”
付雨欣回头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的丁药师。
“姑娘姓李…………是李家嫡系的人吧。”
“不是。”
李冰璇瞥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人,忽然感觉满身疲惫,她想离开这种目光的注视,想离开这里。
“付姑娘,就此别过吧。”少女的声音嘶哑,她牵住琴镜湖的手掌,往外走去。
“哎?等等…………”
可没有等付雨欣把话说完,一抹惊鸿影闪过,琴镜湖早已带着李冰璇消失在了雨幕里。
留下付雨欣一个人站在药铺门口,她面色阴晴不定的沉思了一会儿,蓦地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丁药师,微笑道:“丁老,还要麻烦你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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