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岳列洋手下有个部门负责人，是他比较喜欢的小伙子。这男孩勤恳、踏实，话不多，他刚毕业来应聘的时候，岳列洋还是个主任，是他把他要到自己部门来的。他升职以后，也是他把他提上来的。

小伙子姓杨，名衍，叫起来像“羊眼”，不那么正式。所以岳列洋总喊他小杨。

小杨其实也不小，今年35了。岳列洋总觉得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私企人员流动性大，两人却一直在，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不光小杨的工作岳列洋全盘掌握，他的私生活岳列洋也熟知。

小杨刚进公司那会儿，公司里有一个前台女孩，长得漂亮，性格有点跋扈。她和小杨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小杨动了真情，那姑娘心气儿高，在两人谈婚论嫁时放了他鸽子，另攀高枝去了。为这事，小杨萎靡了好一阵。

岳列洋劝他：天下何处无芳草。他老婆也热心，帮着小杨撮合了一个，没多久俩人就结婚了。

小杨的老婆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有贤妻良母的种种好处，比如不爱乱花钱，精心照顾两个孩子，对自己不舍得，对老公、孩子、公婆，都出手大方；她也有贤妻良母的种种“坏“处，比如不解风情，性格不吸引人，嘴巴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叨叨。

不管怎么说是个好人，俩人都是好人。岳列洋以为他们就要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挺好的。

2，

有天岳列洋打电话找小杨，是上班时间，小杨不在办公室，岳列洋说：“你在哪儿呢？”小杨停顿了一会儿，岳列洋对他太熟悉了，这一下停顿，说明他在干不方便透露的事。小杨说：“我马上回去。”岳列洋又问：“你现在在哪儿？”小杨还是说：“我马上就回去。”

小杨这人没什么秘密，每根汗毛岳列洋都清清楚楚，他这是在干嘛。

等他回来，岳列洋说马上季度末，公司清账，盈利不错，他给小杨申请了一份奖金，六千多块钱。

小杨说：“哦。”

“不高兴？”

“不是……”

“你刚才在搞什么鬼？”岳列洋的口气里透着少见的威严。

“……我见着露露了。”

露露就是以前的前台女孩。岳列洋在他面前，有点像大哥，也像父亲。他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还没忘旧情。他点一根烟，停了一会儿说：“你呀，脑袋里装的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

小杨不吱声。

岳列洋问：“见到她了怎么样？”

“她一直没结婚。”

“没结婚又怎么样？”

“她主动来找我的。”

“行了行了。”岳列洋说：“那样的女人。”口气里对她进行了无情的打击，赋予她无限肮脏的潜台词。

小杨出去的脚步不那么利索，岳列洋觉得要出麻烦。

这个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对那个坏女人太痴情。

3，

果然，小杨跟露露很快打得火热。下班他不回家，上班时间也跑出去偷情。岳列洋跟老婆感叹，多老实的一个孩子啊，怎么就着了那个女人的道儿？

“你得管管他”，老婆说：“他老婆是我远房姨妈的同学的女儿，这事儿要是闹大了，我怎么给人交待？再说他老婆有什么错？兢兢业业为这个家，你不能让好女人落个坏下场。”

两口子决定，把小杨和露露一起约出来吃个饭，两人都劝劝，把话说透，叫露露别来搅合小杨的婚姻。

岳列洋跟小杨约了这个事，小杨答应了，露露也答应得很快，这倒出乎岳列洋的意料。他对女人没什么研究，在他的观念里这种女人是不要脸的，下贱的，没有道德底线的，她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还敢大胆出现，不简单。

饭点儿定在一个渔家村。

小杨和露露先到的，岳列洋和老婆老远走过来，露露就站起来迎，她还跟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很吃惊的样子，她说，啊啊啊！岳总这十几年一点变化没有！嫂子有变化，变得更有味道了，比年轻时还仙！

岳列洋客气地点点头，客气和客气不一样，他表现出的是干部式的客气。但露露并不会因此卑微成草民，她动作夸张，眉眼热烈，左顾右盼的眼风，有些飒也有些招惹。她是一个走到哪里都容不得人拒绝的女性，可能全因为漂亮吧。岳列洋有些无奈。他准备了一腔子词，都被她打乱了。

谈话，需要一个人控场，控制话题的走向。岳列洋原本以为他能，毕竟他是领导。结果他发现他不能。

整个饭局成了露露的主场。她讲她这些年的经历。离开小杨后，她跟一个有钱男人谈了一段时间恋爱，虽然没成正果，但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她开了自己的经纪公司，挺赚钱的。

她不光负责艺人这块儿，她还有自己的草根班子带货。她说带货这种事，带得越多价格就能压得越低，比如能跟品牌方签个卖三万份的合同，品牌方可以给出全网最低价，然后网友就更喜欢在她这儿买，下次她签合同时可以签更多，价更低，这是良性循环。

岳列洋的老婆突然问了句：“三万份啊，能卖得出去吗？”

“一般都能卖得出去。毕竟我们拿货价特别低，好多货要靠抢。”

岳列洋两口子本来是准备来教育露露的，结果成了听她讲发财之道。露露说她花了将近七千万，买了套空中别墅。

“有空来玩啊。”露露说。

岳列洋的老婆说：“好啊有空我们去见识见识。”

露露说：“别这么说呀，怎么能叫见识见识，您来住两天就是天大的面子了，要知道当初若不是岳总提点和照顾，我怎么会有今天？所以我的今天有一半是归功于岳总。”

岳列洋实在想不起来提点过她什么，但听着是舒坦的。

她还说：“我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特别想跟您们这些真诚相待过的朋友在一起。”

一顿饭吃完，岳列洋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老婆也一路上都在感叹：“她居然买得起XX小区的空中别墅！我还没见过空中别墅！”

岳列洋感到这顿饭算是白吃了，也没搞清他俩到底啥关系，露露是不是想嫁给小杨，小杨是不是已经嫌弃老婆。

岳列洋的老婆也叛变了，加上露露的微信，在车上坐着，跟她聊得不亦乐乎。

4，

露露跟小杨越发不可收拾，露露有不安腿综合征，小杨屁颠颠在北京给她找了个名医。他来跟岳列洋请假，直接说要请三天，带露露去看病。岳列洋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病回来，露露主动要请岳列洋两口子吃饭。她眼睛里既不失天真的邪气，又有精明、成熟、对权术的通晓。那是一双厉害的眼睛。

小杨吃不住这样的女人。但男人就是贱，越是吃不住，越是欠得慌。大家在一起吃饭时，他的眼睛含着怜爱含着膜拜，没离开过露露。

这回露露对岳列洋透了点真情，她问岳列洋对前景有什么规划。岳列洋说都快50岁的人了，能有什么规划。露露问：“你就不想冲一把吗？”

岳列洋用手指在她面前捻一下，意思是需要钞票。

“这有什么问题。”露露说：“缺钱告儿我呀。”

岳列洋又觉得惭愧。缺钱告诉她干什么，她又不欠自己。甚至，她是自己瞧不起的女人。

岳列洋便笑笑，没有吭气。

露露绝顶聪明，她主动聊起了小杨的老婆，她说他老婆是个好女人，她做不到那些，她当着众人的面，让小杨好好珍惜老婆。

岳列洋心里也有数了，她就是玩玩，也有真情，但她绝不会下嫁小杨。

他们聊了一些别的，露露事业做得很大，目前知道她底细的，却只有小杨和岳列洋夫妻俩。她说音高弦易断，知道什么应该藏什么应该放。她说她喜欢小杨，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两个人的世界观不一样，没法走到一起。小杨对这一点表示认同。

岳列洋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操多了。

5，

小杨和露露一直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同时和岳列洋也有联系。岳列洋自己都迷糊了，为什么要和她有联系？她不是个婊子吗？每次当露露需要岳列洋帮忙给小杨的老婆撒谎，岳列洋就帮忙撒，他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迷惑。

8月中，一个客户过来，送了十万块钱的购物卡给岳列洋。岳列洋不敢花，放在办公室的一本书里夹着。后来老婆说他过节只给岳父母花了五百块钱，十分不满，岳列洋便把卡交给了老婆。

再之后，他被人告了。对方说他收了一张十万块钱的卡。原来从始至终就是一个陷害。

十万块钱怎么补上呢。他想到了露露。

他给露露打电话，问怎么办。

“我能给你搞到同年月的卡。”露露说：“你别担心了。”

第二天下午，露露出现在大门口。岳列洋下去拿卡，露露还是笑着的，笑得那么春意盎然，好像人生那么大，他的事那么小。她把卡给他，是同样的金额，同样的图案。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大意了。”

“拿去交吧，就说你压根不知道这事，别人一说，你才找到卡。”她教他。

他说好，惭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要理直气壮，不要怂。”她说。

“这样怎么样？”岳列洋把胸张了张。

“你得从内心深处承认，这张卡你没动过，今天才发现的。”

“成。”岳列洋到了老总那里，经露露一鼓励，他的眼睛也带着挑战，有一点豁出去的精神，要将命运奉陪到底的决心。

靠这样一张卡和天衣无缝的表情，他最终把事情圆过去了。

在老总说：“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时候，他的心松弛下来，他甚至有点想流泪，这种事情，帮了他的竟然是露露。

6，

岳列洋觉得这个事情还是得跟老婆说，钱，还是得还。

不料老婆说：“她那么有钱，十万八万算什么啊，她都发微信说了不要还了。”

岳列洋说，不还的话，她跟小杨的关系我们还得替她瞒着，你跟小杨的老婆不是关系很近吗？

“小杨的老婆有什么吃亏吗？”她问：“有个富婆喜欢她老公，又不愿意结婚，不是很好吗？”

岳列洋说：“十万块钱不是小数字。我们得想办法还掉。”

“多帮她撒几次谎就还给她了，反正她钱多得花不完。”

岳列洋不知道该说老婆什么，毕竟她是一个连两千块钱吊坠都不舍得买的女人，那张十万块钱的卡，她折价卖给别人，钱都替孩子存起来了。是的，老婆是好女人，露露插足别人的婚姻是可耻的，但她的可耻，轮得到他们这些“好人”来审判吗？

熬了几天，岳列洋在饭堂碰到小杨。这场谈话没有了上司和下属这层关系，有的只是亏欠、交底，和无措。岳列洋小声把事情跟小杨说了，他得征求小杨的意见，那十万块钱，要不要现在还。

小杨低下头去：“我老婆发现了我们的事，露露说她凭什么要担小三的罪名，把我的一切联系方式都删了。那十万块钱的事她也说过，十万块钱对她来说啥也不是，她不要了。”

“啥？”岳列洋大吃一惊。

小杨又重复了一遍：他，从此和露露，两不相干。岳列洋也与她两不相关。

岳列洋想说那十万块钱他是准备还的，话被自尊送到嘴边，却又被现实拦住了。他的眼神变得浊浊的，老干部风的那官架子，一点不剩。他捧饭盒子，握筷子，嘴巴一开一合，略显贫贱。

“我不会再和她联系，我知道你几次叫我出来吃饭的良苦用心。”小杨说。

岳列洋噎语。他只能对他笑，很尬，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空洞和吃力。他们哪里像两个领导，人型都没了。走出饭堂，风在枝头，近乎狂野，岳列洋拍了拍小杨的肩，含有致谢的意思，也含着感慨。更多，是安慰各自不可言说的背叛。

小杨都懂。两个人慢慢往写字楼走，步伐凌乱，仿佛在努力把这些天丢失的骨头，一节一节组装回脊梁里去。